怀想往事,细腻而清新,悠悠;动乎心,源于情,郁于文!
——按语
此刻,夜深人静,窗外正下起这个春天里最大的一场雨。醒来听到溅落在窗子、窗台上呯嘭噼啪的雨声,突然记起许多许多琐事,我便再也毫无睡意了。
这些琐事全都关于不断在老去的父亲。
我10岁以前的某一年西瓜成熟的季节,跟着父母和两个姐姐去舅姥爷家做客,在吃过午饭回来的半路上突然一场暴雨让我们躲闪不及。大路的北侧就是很宽阔、至今水还算清澈的方河,南边则是大田地——我们走在河堤上,真个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路旁的树,再没半点躲雨的地方。大雨打的眼睛是睁不开的,风也把我们吹的晕头转向,好几次父亲推着自行车都差点滑掉河里。
大雨里,瘦瘦的父亲尽最大努力稳住车把,母亲和两个姐姐亦步亦趋地抓着车身前行,而我,那时正蹲在那辆永久大架自行车后座上父亲亲手编织的有两个空挡可以架在后座上的篓子里,像另一个空挡里的西瓜被父亲驮着。
虽然,舅姥爷家离我们家也就7、8里地,但我们跌跌撞撞地一路到家却花了好长时间,父亲抓车把的手都快麻木脱力了;跌跌撞撞中,西瓜也被挤烂了不少,我只不过是跟父母姐姐一样成了落汤鸡,但母亲和姐姐也都被藤条筐上的毛刺划到了胳膊腿。
父亲一直以来都非常能干,我一直都很崇拜他有一双巧手。他会用藤条编大大的篓子,也会编上口小、下盘大又圆的鸡笼,还有我们以前农村人拣粪、割草的“挎篮子”。每次看到父亲白天忙完田里,晚上编筐制笼,看着藤条一根根被父亲理顺,揉软,我都觉得厉害;特别是父亲用木制的三棱蔑锥去破藤条,很轻松地找到纹理“撕拉”一下,长长的、手指粗细的藤条就被一分为三,我更感到神奇。我曾把他的蔑锥偷出来,但是我一点也弄不成父亲的那个动作。
我们家养了好几十年的羊,不能赶出去放的时候,就需要割草来喂。父亲便做了一把叫“扇镰刀”的割草“神器”。手柄大概有两米多长,在手柄的前端装上一个60厘米长的木头刀座,然后固定上打磨得很锋利的贴片,在刀座的上面用藤条弓起来,再用绳子网成一个网兜状。在开阔的、草多的地方,父亲手臂一挥,“扇镰刀”贴地一扫一片光,割草效率非常高。但我即使长大后也依然挥动不起来。
上个世纪的八、九十年代,我们这里农村大都种棉花,我们家就每年都种6、7亩的。关于种棉花、收棉花、剥棉花、晒棉花……除了剥棉花时我不仅因为小可以少分任务,可以早睡,可以得到麻片、苹果等的奖励外,大都给我不好的体验。像蹲在地里一棵棵施肥就很憋闷,特别是打叉和逮恶心的各种棉花虫,还有就是陪父亲织晒棉花的“箥(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字,我们都叫‘薄’音)”。父亲事先收割好芦苇、晒干、剥皮、分拣并麻成一样的长短,再准备一团一团的麻绳;在两棵大概间隔2米多的树上绑个杠子,再在两团麻绳上各系半块砖头就可以开工织箥。他一般都会让我给他打小工——他可能认为这些地以后都是我的,我得“子承父业”,又可能让我体验是给我的另一种鞭策,当然这都是我长大后的推测——帮他不断地把带着砖头的麻绳在杠子的两边绕来绕去(估计跟织毛衣工序很像),简单但是枯燥累人,更讨厌的是往往这个每年织箥的时节,人家不种或者棉花种的少的小孩都在钓鱼,也是我喜欢但不得的。
父亲可以说是最本分的农民,坚持“从土里刨食儿”,除小麦、黄豆主打作物外,还种烟叶,种土豆,种成亩成亩的大蒜,这里头有很多活计都是我所讨厌而父亲为了家庭生计想到也去做的提高收入的招。他还同大伯一起“违塘造田”,硬是用铁锹挖塘泥,用臂膀甩出了三分菜地。在很多年里,我们全家的生活基本就着落在这三分菜地上,甘蔗、草莓、辣椒、莴笋、番茄等等,除了一家吃,余下的母亲到集市上卖钱,也还算额外不少的收入呢。
地里的活计,我一般都不爱,除了这个三分菜地,因为经常有好吃的蔬果。这块地三面环水,有几年只种甘蔗的时候,我便躲在甘蔗丛里钓堂叔在塘里放养的青鱼;有时跟家人一起给菜地浇水,父亲也专门发明了一种很省力的汲水桶,只要两个人分别牵住两根绑在桶十上的绳子,注意手腕和腰部用力就非常轻松的将水从很大落差的池塘里汲上来,甩到打好的地畦里。单说不管是那时已60多岁的奶奶还是小小的我,都可以干这个活,就可以知道这个东西很有用、好用。
除了种田,农闲时编农具、用具——这是父亲心心念念的主业——父亲还做了多年的全手工小磨麻油;每年中秋节和过年前后,做得最多,平均三天做两锅,农忙时一个星期做一到两锅,除了一匹大骡子磨磨,从淘洗、炒制芝麻、搅拌、晃油出油收油都是纯手工。忙起来的时候,我们一家七口会齐上阵,只要是不用上学的时候,我就负责在磨坊门口做骡子的“监工”,一是对它“嘚儿驾驾”地吆五喝六(我小时候被它咬过一口,不仅牺牲了我的一件的确良小褂,还给我的右臂上至今留了牙印,我怀疑它是在报被我呵责的仇),二是不时往磨眼里添芝麻,有时也往自己嘴里填。每次都是父亲将口径近2米、装满20多斤芝麻浆的大祸从磨架下面拉出来,然后兑上开水进行搅拌,这个搅拌的过程会持续很长世间,直到把两大铁皮桶的开水兑完,油花才能渐渐泛起,换人再搅起来就会很轻松了。每次做油,我最喜欢看父亲最后收尾油的活儿——他要把分散在锅面上的油花拢在一块儿好收——就见他右臂沿一侧锅口用力,一松手,这口大锅旋动起来,里面的芝麻浆也跟着旋转;在荡油花的时候,父亲南面而坐,坐在小矮凳子上,油锅坐在磨架旁边地上一个早就跟锅底成一色的圆坑里,父亲一手持着锅往他面前的石头上前后磕荡,一手拿着油葫芦在锅里不停地挤压浆液,油锅便发出铛铛的有节奏的沉闷的声音。如果是下午天好的时候,阳光照到回门向西的磨房,照到一直枯瘦的父亲身上,照到泛着金黄澄亮的油光的锅里,很容易让人感觉这是一位得道的禅师在敲着木鱼坐禅。
那个时候,因为父亲做麻油,我们的生活条件一直都是很好,父亲劳作上很累,但经济上还是很轻松地供应一家人生活和我们姐弟三人的读书。可惜,年,我大学就要毕业的时候,活了41年的骡子最终老死了,家里的麻油生意就不再做。其实因为骡子老了,在我上大学后,父亲就不怎么高频地做麻油了,一直都把骡子养得很好,也早已把比我大姐还早进我家的骡子当成家庭的重要一员,但毕竟骡子寿命所限,虽历经求医问药,医院多趟仍未能挽回骡子的寿命,父亲伤心了很多很多天。后来我听到大姐告诉我消息,我在脑海里就想象一直都很听父亲的话的骡子跟着父亲去就医,想象骡子在最后时刻满眼浑浊的泪水,我想象到骡子的坚强,想象得到父亲的倔强。
父亲还会吹笛子,吹口琴,我虽然没有听他唱过歌,但我想他会吹奏这两样乐器,音乐不见得会差,我现在偶尔也练习口琴,应该多少受到父亲的影响。唉,父亲的笛子很早很早就因为少不经事的我的好骗被一位堂叔骗走了,隔了几年讨要回来的却不是原来那把,父亲也不好责罚我,但也没了吹笛子的兴致,这是我至今后悔的事情。(父亲极少的照片—年6月,大姐夫妇俩带父亲到上海求医,拍于外滩)
父亲虽然瘦,但是干活有力气,打起人来也相当“够味”。我真正地挨父亲的打,有两次。一次是跟二姐争稀饭锅边沿的米,一次是小学三年级全灰古乡抽考第一名奖的英雄钢笔在我学骑自行车时顺丢了。这两次打,父亲给我了受益一生的教训,一是让我懂得谦和;二是让我懂得珍惜荣誉。我一直记住父亲的话:一个不懂得珍惜荣誉的人,他就不知道进取!
父亲虽然一生以农为生,但出生在年的父亲却是个正儿八经的高中毕业生,只是最终得了痨病的爷爷去世早(就在我父亲出生当天),没有钱和门路让父亲可以跳出农门谋个好差事。因为父亲有文化,所以也就很传统,在年前后,我上大学的几年,父亲一直跟我保持书信往来,多是鼓励我,开始把我视作大人,讨论一些家事。可在此以前,他是从来只让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
父亲的字写得端正,勾画很特别,每封书信都很认真。在我初中以前,他也跟我们在马鞍山的亲戚们写信,只是我上了初中后,他有意识地锻炼我的文笔,便把给马鞍山长辈的书信往来交给我了。
父亲还曾通过几年的时间写很多封信,帮助他跟大伯一直帮扶的外乡逃荒到我们村落户的五保老人张二爷联系到河南开封的家人,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在年,父亲找到了老爷子的家人,当年开春后,大伯代表全村亲自把老爷子送到开封老家,让他跟侄辈得以团聚,大伯也得到了好几日的招待。
我一直崇拜父亲,因为他的勤劳手巧。只是,现在父亲再也不能编筐织篓,不能种这种那,不能放羊遛狗喂鸽子,不能吹笛写信,也不能够再打得动我一次再给我一些深刻的教训了——父亲不仅双腿明显地退行性病变,右手前肢也患上了尺神经损伤,中指到小指基本失去功能,右拳逐渐握住打不开了,整个人的行动也越来越不便起来。
我曾很气恼他的倔强和不听劝——在过去的数十年里,他在地里劳作是一直没有时间概念的,父亲对田地和作物的热爱可以让他废寝忘食,从不知道顾惜自己的身体,年暑假里,就曾因为棉田打农药药桶漏水导致农药中毒被下了病危通知书。当年出院后,我就劝他别这样干活,我甚至说,您再这样干,体力透支完了,老了不能动了,可别指望我来服侍您哈……
万万没想到,我这乌鸦嘴一语成谶,父亲终究因为提前透支了体力,长时间的无规律饮食作息,把身体累垮了。我现在虽然得空可以去老家看父母,但我每次回家都充满担忧、害怕和愧疚。固执的、倔强的、渐渐不能劳作的父亲还在极力地挣扎,挣扎着努力不要母亲在他生活自理上的照顾,还在保留着自己骨子里的尊严,他不想让自己“变得没用”。
最近一次回家,带父亲去查身体,还是老样子,只能将养着,这对我来说父亲没添什么新毛病,倒是好消息了。检查完身体,我顺道第一次带他和母亲到我已工作了6年的地方,看了高铁,慢慢地逛了逛绿地新造的古色古香的衢坊老街。给父母拍照的时候,我说取下口罩吧,但是父亲却说,抗疫情重要,戴着好!那天应该是父母亲比较开心的时刻吧!
(父亲极少的照片—年3月初,带父亲查病后游宿州高铁站旁衢坊街,他们温柔地抚摸雕塑里的孩童,但是目光确是一直追寻着我)
其实,我很早就想写点关于父亲的文字,去年中秋节后,我也偷拍过父亲颤巍巍地为我的女儿摘院中石榴的背影,只是后来我总觉得拍的不好就删掉了,想着下回再拍,谁知到现在也还没有“下回”。我想起当时他穿着我穿了多年也在多年前就淘汰给他的小褂,在浓密的石榴树枝条中,佝偻着瘦瘦的身躯,又努力向前伸直着手臂去够石榴,说是给他的大孙女专门留住的,我便想起朱自清先生的《背影》。那么多年,我学过,也多次给我的学生教过《背影》,我也早就成为有了13岁女儿的父亲,但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理解出《背影》的况味来。
窗外的雨停了,但我心中多么期盼有灵药能像这春雨唤起父亲肢体的生机,让父亲的心田一直有光,一直充溢生命的绿意!
年3月24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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