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西安的建筑工地不是太多,比前两年少多了,大多都是盖住房,还不是盖的拆迁房。就那样,建筑队已经很多了。我们的小队伍在西安,那确是沧海一滴,九牛一毛。
一大早,迷迷瞪瞪、晕晕糊糊、呼噜呼噜吸溜下一大碗包谷糁,顶着房屋树间刺出的暖阳,溜大道穿小巷挺军工地。
说是工地,其实就是城中村小巷中的一小院。小院前后各坐落着一个三间两层,我们的工作是修缮前面的也就是门口的三间两层。故障是屋面表层龟裂及翘檐断裂,需要清除龟裂表层及灰渣隔热层,顶起断裂翘檐,屋面下面加翘头支撑,上面加钢筋用混凝土处理加固。属于小活路,相对不是太苦太累。
一到小院,就被主家,咱铁炉人说的主蔫让进院子,招待我们这些匠人。桌凳上的几个大铝盆小铁锅里凉着的茶成了主角,十余人对着凉茶较量出满头大汗。
少候上饭,十余人边吃边聊施工方案,我嘴动仅用于吃喝,活路是插不上嘴的。他们吞吐罢饭后的一支烟,工头哥安排活计,我因为没什么经验,分配上房清理屋面。
上屋面的时间差不多中午了,烈日当空,房顶没有可以避开烈日的阴凉,屋面几小时的灼烤,让胶鞋底变得很柔软,似乎踏着刚出锅的几层热煎饼。上有太阳晒,下有屋面蒸烤,街道上汽车喇叭竭斯底理的吵嚷,树上早蝉没了命的嘶鸣,那个燥热,真不是街上溜一圈可以感受的。我们拿着木把烫手的洋镐,狠命的挖着水泥屋面,你能感觉身体里的水分被一丝丝抽走,脸和嘴唇迅速干涸,主蔫凉了会的茶水不断的递上来,空了的铝盆再递下去,当太阳渐渐西去,减弱了它的穿刺力的时候,屋面上一片狼藉,水泥罩面已全部挖开,残破的水泥片遍布屋面。
因距离租赁的烂院子太远,晚上住工地了,主蔫让住他的房子,房子不小,可人多啊!床上地上都是人,冬天越挤越热火,夏天汗把人就浆了。我们几个不到二十的,拿了席子被单,睡二楼屋面上了。水泥屋面上的灼热尚未散尽,空中的缕缕凉风让人迷醉,坐在两家间的矮墙上,很舒服。爱谝的老三吹嘘着他的五马长枪过五关斩六将,他哥一旁揭露着他的喝米汤尿一炕。吱吱哇哇嘻嘻哈哈,坐而躺,躺而眯。然后呢?然后天亮了,太阳晒脸上了,虽是早上六七点,热量依然是杠杠的。
掰开发涨的双眼,下楼洗脸,捎带把脑袋伸到水龙头下面冲冲,燃眼拌齿的神经才算清醒。喝了两小碗红豆子米汤,就着小菜,咥了仨富强粉蒸馍上屋面干活。
清理屋面的活路再进一步,主蔫把巷子一堵,撬下来的水泥片和灰渣处理到楼下准备拉走,楼上的脏方处理下去很简单,一个字——撩。那年头不管施工噪音,尘土飞扬也没事,大片的水泥块俩人抬上到房檐边喊个一二,重力加速度,水泥块带着风声砸向地面,看着楼下远远的行人心惊惶恐的神态,我们恶作剧的心理得到满足,哈哈大笑,继续抬更大的重复着。粉末状的炉渣倒下去更是宏伟,满满一大头锨接连倒下,烟尘弥漫,整个巷子笼罩在尘土之中,我们的身上扑满灰尘,和着汗水,如刚出窑的煤黑子,擤出来的鼻涕也成了黑泥。
一天下来已是精疲力竭,澡是没得洗的,只赤了上身端盆凉水擦擦,山寨的霍元甲发型更加厚实,抓一抓就扑索索掉尘土,凉水很难冲干净头发里的细渣和汗腻。吃完饭,躺在房顶的凉席上,枕了块爱干净不干净的砖,看着天上和家乡没什么不同的星星,谝着城市的离奇,哪里痒痒搓那里!搓下的黑泥揉成一疙瘩比大小,老三他哥的鸽子蛋在嘻嘻哈哈中完胜,莫名其妙的成就感让人舍不得扔。
没几天,屋面清理干净,并绑好了打入现浇的钢筋网,楼下的支撑基本完成,沙石水泥也已运达堆在大门外的巷子里。中午太热,打现浇的时间选在下午开始,顶着暴烈的骄阳搭好电葫芦,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主蔫的七大姑八大姨带着啤酒鞭炮前来道贺帮忙,本来就炎热的院子更是热火朝天。
当烈日将将溜进巷子西头的树梢里挤眉弄眼的时候,工头哥一声吆喝——走!弄!开始干活。
主蔫的小舅子是个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的主儿,他早早就拉来了一小三轮的大头锨,这玩意干活快啊!那个年代基本靠人工,没有小铲车搅拌机之类的省手机械。黑工队的基本都在楼顶,主蔫的男亲戚们一个个干劲十足,摩拳擦掌在楼下卷料和料,一时间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人喊马嘶好不热闹。楼上的黑工们大都默不作声,埋头苦干,新手拿着大锨板子抡的稀欢,老手的小锨板子也是有板有眼。一会儿功夫,一个个大汗淋漓,实实在在的汗流浃背了。
在早早凉下的几大桶开水被横扫一空的时候,楼下的人头渐渐稀少,铁锨头子明显慢了下来。主蔫的妻弟豪爽的谈笑声多被擦汗和撩起衣摆的扇风所代替,掌灯时分,摇着大蒲扇看热闹的老头老太太们渐渐厌倦了这无味的表演而散去。
借着给上下拉电安灯的功夫,大家稍微休息了会儿,洗手擦汗,我脱掉里外都沾满水泥的布鞋,解放了已经蚀的像核桃皮的脚,冲鞋又冲脚,带水的鞋走路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很舒服,不磨、也不腐蚀脚了。油泼辣子或小菜加了软蒸馍,捏扁了三两口就下去一个,我咥了四个还是五个不是太清晰了,只记得两包子笼富强粉蒸馍迅速见底。主蔫的妻弟依然打趣他周围的亲戚,得到的回应不似下午那般激烈,阔气的年青亲戚们满不在乎时髦的喇叭裤上满布的水泥点,一扑踏坐在院中台阶上吞蒸馍,黑亮的皮鞋上干裂的水泥渍在千瓦棒的强光中显眼异常,淡淡一笑是对挖苦的最明智回应——休息压倒一切,专注地对付着手里的富强粉蒸馍,频频响起的打嗝声惹的人不笑不行。短暂的吃饭休息让大家满血复活。
再次开战后不少大锨悄然退役,占了小锨的不免洋洋得意。四周邻里的各种响声渐去,开始时不断的说笑调侃也少了,锨铲混凝土的声音成了主旋律,楼下楼上指挥干活的声音已渐失高亢。我感觉脚下湿漉漉的混凝土似乎更具吸力,把身上的气力一丝丝的抽走,双腿有点麻木无力,双臂依然机械的重复着干活的动作,铲入的混凝土越来越沉重,动作明显慢了下来,不再流畅有力,抬锨、倒料多有停顿,时不时还柱锨稍息。身上的汗依然汹涌,不再酣畅淋漓,冷风吹过,感觉似有点虚脱。看着屋面上混凝土的面积一点点增大,幻想着有一种自动化机械的帮助,期盼工头哥说声歇会儿。旁边的工友各自缄默,粗重了的吭哧声更加明显。
楼下的料渐渐供不上了,主蔫的亲戚们脑袋灵活的早借故回家,几个喇叭裤适时尿遁,点烟擦锨很好的延磨了时间,呡杯热茶抽支烟一图休息,上料明显慢了下来。黑工们不能休息,大家必须齐心协力扛到完工,小工每天五块的工钱是无形的锁链。工头哥再次调配仨人下去和料,楼上的四五人捉襟见肘,愈显吃力。
院子里同样灯火通明,主念的七大姑八大姨们七手八脚七碟子八大碗在院中大桌子小桌子摆上了,饭菜的香味混合水泥味腾腾升起。口水咽了又咽总是没完,空褡裢似的胃有轻微的痉挛。不知那个旮旯的狗吠在静寂的黑夜中十分嚣张,谁家的儿啼凭增恓惶,远处火车的汽笛声酷似似老牛拉犁受累时的长鸣。进入睡梦的城市犹如空寂的大山深处,怪石林立,点点灯光似随时会扑进的猛兽眼睛。时不时被工头哥赶紧干马上完了的打气声打断臆想。凑近又偷偷翻腕看时间的老张,瞄了一眼他七块钱的电子表——快三点了!
随着稍带压抑的欢呼声和锨板拍打水泥路面的噼啪声,楼下的料和完了,我瘫软的四肢又恢复了些许活力——马上可以歇息吃饭了!
楼上的活计还在继续,铲平拍浆抹平不能马虎,老手带新手竭力进行扫尾工作。
当楼下觥筹交错声渐息的时候,我放下手中的锨把,拖着脱力的双腿,倒在隔壁屋面的凉席上耍死狗,任凭老三恶心的湿潮脑袋枕着我的水泥小腿,懒得理识。伺机偷袭的蚊子爱咬咬球,手指脚趾一动都懒得动,塌陷的肚皮渴望着楼下饭菜的支撑,真思念妈妈端到炕边带蛋花的调和模糊。
大哥的催促声,吆喝着:牛肉片子真好吃,肥肉块子美得很……歇息一下下恢复一点体力,软手软脚地爬下楼去,一口气吹下凉水沁了的整瓶白宝鸡,打着嗝,掰着迷离的双眼,更加晕晕乎乎,猪八戒吃人参果般,不断地往嘴里塞进各种食材,倒靠着椅背,回转着腮帮子,使劲嚼着,四顾看看收拾残羹剩饭的几个人,还有旁边几张报纸上,前半夜劲头十足吆五喝六,现在腆着肚皮嘴角冒泡鼾声如雷的他妻弟,一种劫后余生的胜利感油然而生。
再次爬上邻家的屋面已是东方见白,没功夫等看炫丽的日出,一头倒下,鼾声如雷。
迷迷糊糊中强劲的光线刺入眼帘,反手摸着凉席的边沿卷盖在自己的脑袋上,任凭太阳晒得身上发烫。一个脑袋拱到我尻子后面找阴凉,老张吆喝起来收泥罩面的声音没有丝毫成效。
终于一尺高的矮墙下的阴凉遮不住脸,晒的睡不住的时候,揉着满眼的眼屎爬了起来,工头哥和老张他们头戴草帽,满头大汗,人手一个钢抹子,刺啦刺啦地费劲的抹光。大哥扑撒着布鞋,时不时用大铝壶给浇点水。收面的活我这新手是插不上手的,迷迷瞪瞪懵懵懂懂索然无味地晒着太阳看了会儿下楼了。
就着昨晚的剩菜喝了碗米汤,吃了俩蒸馍,活儿到了尾声。收拾既罢,和来时的方向相反,车载肩扛,回了租赁的破院子。
再后来我参加的培训班开课了,我告别大家,结束了十多天的黑工生活。
昏昏然,几千字飘过,黑工生活只是一段经历,一段记忆,一代铁炉塬周边人的一段生活,许多记忆已经模糊,许多细节不曾涉及。艰苦程度有过之,亦有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