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会再走,儿子这就回来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列夫·托尔斯泰
酒,少饮则和血行气,壮神御寒,消愁遣兴;痛饮则伤神耗生,损胃亡精。——李时珍《本草纲目》
未有和气萃焉,而家不吉昌者。未有戾气结焉,而家不衰败者。——山阴金先生《格言联璧》
一
冯业贵已经有那么几天没有吃东西了。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他已记不清到底是几天没有吃饭了,更何况是“顿”。年轻的时候,一日三餐,狼吞虎咽,好像永远吃不饱,有时还要加餐:夜食,城里人称之为“宵夜”。
冯业贵正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他已不再年轻,再有十天,他就五十周岁了。以前是在农村长大,后来是城里人,现在居住在郊区一个破破烂烂的小三层楼上,从上一次的人口普查来看,他现在居住的地方已划归槐树沟管理区,他已不再是城里的人了。
老婆已经一个多月没来了,上一次来,收拾了几件过冬的衣服,前后不到一个小时,就离开了,她在哪里,住哪里,是否干工作,从事什么工作,冯业贵一概也不知。他也不问,他知道,问了她也不说,就干脆什么也不问。
多年前,两口子已无语了,只有上职校的女儿放假回家,家里才稍稍有那么一点“热乎气”,其余的时间,净是沉默。
不在沉默中暴发,就是在沉默中灭亡。
这一次,也不例外。仍然是沉默,老婆在找过冬的衣服时,顺便从衣柜上方的纸箱中抽出冯业贵的鸭绒服,扔在冯业贵直挺挺躺倒的那张床上,算是多日不见打的一个招呼,尽管没有说一句话,但在冯业贵的眼里看来,也稍稍有那么一点“关心”,这让他心里感到些许安慰。
天气越来越冷,饥寒交迫的冯业贵总算感受到了一丝“温暖”,尽管那件鸭绒服已不再是十五年前那般保暖——时间长了,鸭绒钻出了不少,没有钻出来的已经抱团,所以没有了十五年前的保暖效果了。
冯业贵还记得,这件鸭绒服是和她老婆一块逛街在县城华天商城买的,买这件衣服的时候,他执意不从,那时他正年轻,三十多岁,热火青春,总觉得抗寒不需要这些鼓鼓囊囊的玩意儿,那时和老婆当场吵了一架,老婆执意要买,他也就顺从了,回家后,冯业贵还激动的亲了老婆好几口。一日夫妻百日恩,家里开支大,没有多少钱,通常是月光一族,但老婆省吃俭用给他买这么昂贵的衣服,他很感激。
时境过迁。
他已不再年轻。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还有一周,就五十周岁了。不能怨天尤人,天命难违啊!
冯业贵就这样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咣啷!老婆的关门声很大,带起的风晃动着家里一些不坚定的物品一阵躁动不安,代表着跟冯业贵打了一声招呼:我走了,你就在家躺着吧!
睡吧,只有睡觉才能缓解复杂的心绪,只有睡觉才会不感到饥饿感来临,也只有睡觉才不会醉上加醉直到最终一塌糊涂……
喝醉了酒,还能干什么?醉鬼的两极——睡觉,还有骂街。
冯业贵已不爱出门,从他离开雕刻厂那天起。他不会骂街,而且如果骂街邻居听了会笑话的,里子没有,面子还是要有的。人要脸,树要皮。
除了睡觉,没有其他。冯业贵往上拉了拉被角,依然是睡。
这一次,却头痛欲裂。他想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却难以动身——他的身子像被鬼附身,动弹不得,不由自已支配。
如果死在这张床上,也是有可能——冯业贵想。
如今想下来倒杯水的力气却没有,事实上也很危险。
冯业贵在想:已经喝了斤多货,本来,最后那点白酒,不应当再喝了。
可他看着塑料的桶底,残存着浅薄的一层,终又没有忍住,一口喝了下去。
他这些年一直在装散酒喝,槐树沟社区的沿街,到处是这种散装的白酒,什么纯粮酿造,什么正宗红高粱,什么青稞窖藏,等等。鬼才信那些骗人的广告——多少粮食才产一斤白酒,三五块钱一斤的正宗粮食酒,能买到吗?
冯业贵好这一口,他说这些酒比成瓶的够味——就像抽旱烟的人,从来都说自己卷的烟比香烟抽得过瘾,无非是经济上的原因。他乐此不疲,一桶又一桶往家里搬,少了什么也不能少了这“粮食精”。
喝酒,小醉怡情,大醉伤人。忧郁发作之时,不喝伤心,喝了伤胃。遇三五知已,在酒桌上劝酒,不喝伤感情,喝了伤肝脏。每次,冯业贵总是不醉不休,多数的时间,都是他自已一个人在家里喝,没人劝酒,却也总是醉倒在桌子前……
中午最后那一点白酒,真的不应当再喝下去。冯业贵总是有这个毛病,以前跟伙计同学在一起喝酒,到最后的那点非得对着瓶竖到嘴里,并强调说那是福酒,福酒是喝了,却始终未见他多么有福。在老家的时候,也是如此,冯业贵的母亲总会抢过酒瓶:不行不行,会生小丫头的,留着点、留着点……冯业贵虽说也听母亲的话,但在酒的问题上总是贪恋不舍,将酒瓶口咬在嘴上,头往后一昂,顺了下去。放下酒瓶对母亲笑着说,福酒,喝下有福。这些年过去了,冯业贵福倒没有多少,最终生下来一个女儿。冯业贵的母亲很不高兴:凡在外面上班的人计划生育严,你这只有一个丫头片子,没有儿你老了咋办?喝酒要留点茬,说了你不听。冯业贵傻笑:我说有福吧,女儿就是福,女儿长大了送酒我喝……
头痛,一怔一怔,似乎要炸裂一般,真的不应喝最后那一点,在塑料桶底看着不多,其实至少也得有三四两,桶底两侧的凹处不可忽视呀,那里是个坑,坑底剩下不少,最终让它给坑了。
多年醉酒的经历,让冯业贵明白,如果这时喝上一大杯水就能缓解这一切,关键目前最要命的是他起不来床。老婆不在家,孩子不在家,邻居从来没有来往,姐姐远嫁外地,几年才匆匆见一面,老家年迈的父母从来不会主动的来这里,更何况从县城搬到郊区槐树沟,他还从来没跟年迈的父母讲过——丢人的事,老人总想盼着自己的孩子争气,住楼房闹市,好歹祖辈农民现在出息了混成城里人,如今住的什么地呀,还比不上农村新盖的房屋,这个小三层冬冷夏热,特别到雨季,从楼顶渗水漏雨,外面雨停了,屋里仍然滴滴答答。
再挣扎着想起来,手脚却像捆绑了一样,这要命的“粮食精”!这坑人的塑料桶底。
天越来越暗,冷风越刮越大,街上卖东西的商贩们大约收摊了,小喇叭不停喊着的“粘玉米~毛蛋~”的声音渐行渐远,偶尔传来一两声汽车的鸣笛声。这个槐树沟社区,夜晚没有灯,街上也没有夜市,少了冯业贵原来在县城居住地方的繁华味,真的比不上农村。比不上,也不能回农村去住了。冯业贵的父母身体还行,家里还种着三亩地,自食其力,日子过得紧巴巴,温饱问题还是能说得过去,姐姐嫁的远,隔半年往家寄点钱。冯业贵虽说也上班,手里总不宽裕,有时回老家,父母总要给捎带花生油、米、面什么的,冯业贵嘴上说,不要不要我缺不犯。可每次都满载而归。那还是以前上班的时候,现在更不如以前,穷困潦倒,他已在家待业快一年了。缺钱花、缺吃穿、自去年冬天起,夫妻二人经历最激烈的恶吵后,至今言语都缺,更何况是夫妻生活……幸亏饱暖思淫欲,现在连温饱都没有了,就什么也不想了。
只有一样,比什么都重要——那就是酒。喝下去,像镇静剂,压倒一切,可以喝下睡觉,也可以胡思乱想就此沉迷梦乡沉醉不知归路……
翻转一下身子竟然变得这么艰难,冯业贵长吁一口气,再次挣扎,他抓住床头的一角,尝试着把腿放下床来,每动一次,头就如针扎一次,再长吁一口气,终于将一条腿放了下来,他在用胳膊肘儿撑着床沿,尝试将另一条腿也放下的时候,呼嗵一下整个人就掉下了床。
客厅的钟表“答答”的响着,昏黄的天边,微弱的星光时隐时现,冷风依旧刮着破烂的木窗,嗖嗖的声响掩盖了卧室里微弱的呼吸,冯业贵的眼睛直直的望着窗外,许久。
多么渴望这个时候家里另外有个人,或者是跟前有一杯水,一片醒酒的药,哪怕是一片面包……
还没到入九,算起来还差不多一个月,但已经很冷了,冰冷的水泥地面,摔伤了右半身的疼痛,刺激着冯业贵的神经,他真的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的离开,尽管生活过得很绝望。床铺上的手机随着他一块掉落的,他费尽周折,将手机终于拿到手中,哆嗦着想拨通电话,已经成为了奢望,客厅的钟表一如多年前的忠诚——这是姐姐当初在结婚时送给他的,准时的报时“当、当、当、当、当”,已是清晨五点,必须起来,或者打个电话,要不然真就死在这里了,手机已经被手攥的发热,手抖动的仍然戳不到该戳的数字键。
只要能拨出去,哪怕给谁,我都能不至于如此——冯业贵仍然做着最后的努力。天已蒙蒙亮了,酒精随着血液经过一夜的流动早已侵入他的五脏六腑后最终散发,眼下,头已不是很痛了,只有一条腿、一条胳臂和半边身子还不能动。
困难重重!冯业贵想到困难,马上又想到这样一句话——“有困难找人民警察”。对,我可不可以给去个电话?尽管这事在左邻右舍看来并不光彩,但比起生命,什么都能忍受!
拨打其他人的电话,需要按键多次,他的眼睛已花,手机照出的光亮白茫茫的一片,如果拨按的键要少费很多周折。
1-1-0,用了很长时间,终于拨了出去,他已经打好腹稿——我是冯业贵,住在槐树沟社区燃料供应站三楼,我受伤了,需要救助。
事与愿违,手机传来的声音让他彻底绝望——您的电话已欠费停机,请及时充值……
…………
二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偶然,也有很多的必然。
很多人归结为:幸运。
就像这个县城丝绸公司的两位员工,整天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曾经多次一起去买彩票,A整天大奖小奖不断,B从来是一无所获。一块去买即开型的彩票,A花了一百元中了辆手扶拖拉机,B气急败坏的花了上万元,却只中了个不锈钢盆。去河里钓鱼,A钓了一条又一条,一会儿钓满了蒌,B却一天钓不了一条。两个人在同一个群里抢红包,A总是抢的最大的,B抢个一分的。有时伙计朋友们聚在一块抓大头吃饭,A白吃,B却抢了个最大的。这样的事例太多太多。
冯业贵的姐姐是冯业贵的幸运,至少在那一天。
如果冯业贵的姐姐不是他的幸运,冯业贵那天肯定就远了去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冯业贵的姐姐叫冯全香,比冯业贵大两岁,已记不清从哪年起,老家村落西岭每年都来一户养蜂人。老家周边都是槐树,槐树花开,香飘四溢。据说在国际蜂蜜贸易中,槐花蜜历年来卖价最高。由此可见槐花蜜是蜂蜜中的上品,这里漫山遍野都是槐树,于是吸引着养蜂人在此安营扎寨。
冯全香上学放学路上的必经之地便是养蜂人的帐蓬处,她经常停下来驻足观望,她对这些勤劳的小蜜蜂产生了深厚的兴趣和感情。村里有许多人被这些小家伙蛰过,冯全香从来不怕,也从没被蛰到过,后来,别人编了这样的顺口溜评价冯全香——蜜蜂采蜜响当当,偏爱花香和全香。
每年槐花调谢之时,养蜂人便收拾行李启程往北。养蜂人搬家都是在晚上走,下午六七点天快黑的时候,蜜蜂差不多都回巢了就开始装车,装好就走。如果装车太早,很多蜜蜂回不来,对养蜂人来说就是极大的损失。
冯全香跟养蜂人家混得很熟,每年槐树花开,这户养蜂人家就准时来这里安家,养蜂人家也很慷慨,冯全香也没少吃正宗的槐花蜜,特别是冯全香的娘,老慢支,每年冬天,气喘吁吁,说话都成问题,喝下蜂蜜后,就跟好人一样,当然冯全香也不能白吃人家的蜂蜜,没少去给养蜂人家帮忙。
冯全香在蜜蜂家族学到了不少的事:蜂王与雄蜂交配后便将精子保存体内数年,蜂王产下未受精的卵便发育成雄蜂,产下受精的卵就会发育成工蜂和蜂王。
如果蜜蜂自降生始终喂蜂王浆,长大后则会成为蜂王。如果喂蜂王浆和普通花粉花蜜,长大后会成为工蜂。
大自然与人类息息相通。高干子女或富二代与农村孩子的差别也是显而易见。
雄蜂的职责是和蜂后繁殖后代。雄蜂一生只有一次与蜂王的交配,交配结束后几分钟内死亡。快感来的突然也绝望!
大自然自有它的奥妙之处,人也一样。我们成长的经历告诉我们:很多的时候无师自通。
正值桃李年华的冯全香,正值弱冠之年的养蜂人家的小子。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养蜂人家的小子二十岁,全香二十二岁,槐花欲谢的季节,却也春花荡漾。养蜂人家启程往北的日子近在眼前,全香怅然若失,心情也随着日渐消沉。养蜂人家的小子读过高中,在那个年代,对全香说出浪漫的话:人生苦短,可不可以跟我一起去浪迹天涯,追寻花朵与春天?
常吃蜂蜜的人,说话也甜。读过书的人,浪漫主义十足,能把养蜂劳碌奔波之事说的这么有诗意,全世界只有这个小子。
全香感动的泪水直淌。
全香丝毫没有犹豫,给家里人留下一张纸条,就启程北上。她很清楚,父母决不会同意这桩婚事,那天傍晚,她在村头的大桥上,连扔了三次硬币,都是正面朝上。此意已决,也是天意!
冯全香的父母对此一无所知,老两口当时也不识字,留下的那张纸条,被老冯卷了旱烟抽了。白天也没留意女儿去哪里,直到晚上,才发了疯的寻找,无果。
冯家村北有个村子,叫唐家岭,唐家岭有一唐姓神人,会法术会算命,会查日子,会测字,谁家丢了只鸡,找到他,他也会测出丢鸡的方位。老冯找到神人,说明由来欲查找女儿下落。唐姓神人捋着花白的胡子,说:冯全香,字义上来说,是跨两水之马,人中之王,香气太重,易招蜂引蝶,远嫁居多。不过你不用多虑,女儿肯定是喜事,女儿远嫁有福。好好让儿子上学就行了。
老冯没再多言。倒是老冯的老婆好一顿埋怨:当时让你非得取名带香,听我的叫冯全叶就好了。
唐老再次捋着花白的胡子:全叶,以后嫁的倒近,但是穷争恶吵多。
老冯的老婆也没再多言。
此后,每隔半年,老冯家总会收到女儿的汇款,有时在山东维坊寄来的,有时在河北无极县寄来的,有时在内蒙古寄来的,有时在南京寄来的,这让老冯全家非常郁闷,他们还不知道全香嫁给了养蜂人,一年到头居无定所。
几年后的春天,槐树花开香飘满山,冯全香全家带着蜂箱来到冯家村西,她怀抱着一双儿女龙凤胎回家。老冯全家意外又惊喜,才终于明白,当初唐老神人算的对:香气太重,易招蜂引蝶,女儿是嫁给了养蜂人了!
唐家岭的神人说的没错:女儿远嫁有福。这些年,老冯的老伴老慢支始终不断药,春夏秋这三季还行,冬天,特别是冬至过后,更是上气不接下气,度日如年,幸亏有蜂蜜的滋补,让她不再感到气喘。
老冯家生活的花销基本上全靠女儿冯全香每隔半年寄来的一些钱。儿子冯业贵始终过得紧巴巴,这些年儿子越来越憔悴,儿媳妇也从来不回老家,上次还得是五年前来过一次,那时儿子去市里戒酒时,回家取走了老两口仅有的五千元钱。儿媳妇没吃没喝,甚至连坐都没坐一下,老两口紧张的收拾了一点黄豆、面粉、花生油、熟地干,儿媳妇连看没看,急着光拿钱就走,临走时还撇下一句话:有钱就多给点钱给你们的好儿子治治酒瘾病,这些破烂东西我都懒得拿。
两口子也不生气,这些年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老两口也很清楚,这些年,儿子也没挣多少钱,在城里混也是勉强度日,还要照顾很不听话的孙女上学的学费。别人上班都买了楼,至今儿子全家仍然租住在单位的职工宿舍里。恨自已没有多少钱,而且年事已高,也没有多少本事,让儿媳妇也跟着受累了。
命啊,都是命呀!多难的命运啥时是个头呀!儿子同意戒酒了,工作上还能再上进,那时候就强多了。老冯心想。
五年过去了,他听说业贵也戒掉了酒,生活仍然没有好转,仍然是步步艰难。
就在前段时间,听在县城的一个侄子冯宁说:“业贵哥又喝上了酒,戒了几年的酒又拾掇起来了。还听别人说……”
老冯脸色马上变得十分难看。冯宁马上欲言又止。
老冯跟着问:“别人还说什么?”
冯宁又忽然觉得多说了话,又支支吾吾的不想说:“大爷,没有别的事,我走了哈”。
老冯急了,直接称呼四十多岁的冯宁问道:“蛋子,你跟大爷说实话,别人说什么了?”
冯宁进退两难,只好说:“听人说业贵哥从单位辞职了,只是听人说,也不一定哈。”
其实冯业贵已在家闲着快一年了,冯宁也是刚听别人说的,他以为是业贵哥辞职时间不长。
老冯感到一阵眩晕:“你再给打听打听。”
八十岁的老冯决定明日就一早动身,马上到县城找儿子。县城离冯家村大约六十里路,坐公共汽车大约需要两个小时,公共汽车在路上边拉客边慢跑,为了节约油费,有时还要跟别的乡镇的车辆拼车。老冯一般没什么事不爱去县城,原因一是晕车,二是掉向。记得五十年前,老冯第一次去县城,当天在毛巾厂门口下车后,发现正午的太阳在正北方,觉得很纳闷,从那以后,县城在他心中就种下了印象,直到现在仍然转不回方向。有时在县城指老家总是往东指,事实上老冯家住在西边。
晕车的滋味不好受,其他季节,老冯也可以开开窗户,头伸到外面,嗅不到柴油味还强一点,现在天已经冷了,大多数人反对开窗子,老冯是个老实人,一辈子在外从不敢多言多语,只好关上窗子自己忍受,早上的面条仿佛就卡在嗓子眼,吐不出咽不下,特别是每当停车,翻江倒海般,直往上撞,一下、一下、又一下……
车辆终于缓缓进站,还没停稳,公共汽车周边马上聚起一群开三轮的人,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
“上哪?送去?”
“去火车站的吧?马上跟我走了!”
“坐三轮吧,送送你?”
……
老冯不想坐三轮,每次来从车站下车后,去儿子家,总是背着沉重的农家货,慢悠悠的向儿子家步行走去,一路上总也免不了应答开三轮的人热情过度的招呼“送送你,你去哪里?”老冯总觉得城里人也不易,拉个客多费多少口舌,也不一定成交,面子上也过不去。
汽车站离儿子家不算远,往东走两个路口,再往北就到了,儿子所在的单位门口有两个大石狮子,那是他们雕刻厂最大最好的招牌,雄壮威严。走路的时候,还能观观风景,回家跟老伴、跟村里街头上的老伙计们拉拉所见的风景和奇闻趣事。
要在以往,老冯边走边看,不用二十分钟,也就到儿子家了,还能省下三块钱的三轮车费,这些钱能抽半个月的旱烟。这一次,老冯没有带行李,却急着坐三轮车去儿子家,他要去马上见到戒了几年的酒又拾掇起来的儿子,还要问问为什么要辞职不干,家里祖辈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终于出了一个“秀才”,可谁知?哎!老冯也是急的昨晚都没睡好觉,老伴心更小,昨晚上直接坐在炕上连眼没眨,唉声叹气,一大早就做好面条让老冯吃上,催着老冯赶快去看儿子。儿子年龄也不小了,但在爹妈双亲面前,仍然是个淘气的、不听话的孩子!
这个县城坐三轮还确实挺快的,它又被民众称之为小蹦蹦,只见它连闯了两个红灯,一个逆行,还抄了个近道,喇叭鸣的肆无忌惮,感觉比轿子还要高效率,就差在天上飞了。
下了车,就直奔儿子所在的单位宿舍,老冯并不知儿子冯业贵已搬迁到其他地方去了,单位宿舍区那地方已经是一片废墟——老楼板的楼这么多年已经很不安全。无功而返,于是直奔单位办公区。
单位里的人基本上都不在,一个年轻点的坐在办公室值班听电话,老冯毕恭毕敬看她搁下电话,陪着笑脸问道:同志,冯业贵在哪里你知道吗?
值班的是个刚来的实习生,什么不知道,谁是冯业贵也不清楚,只知道其他职工都去参加生产动员会了,今天不会回来了。
又是开会!老冯不由得有点窝火,儿子在单位上班的时候,整天也是开会,好像不开会就没法干活一样,庄户人一年到头不开会,到时候该收的收、该种的种,积极性也很高涨,到政府、工厂总是会、会、会!
心里这样想,脸上始终没表现出来,仍是陪着笑脸说道:“那~同志,你们忙吧,谢谢了哈。”
县城并不大,到哪里找到儿子?就算是一个村庄,找个人都费了那个老劲,更何况县城这么大,十多个村和社区,到处是高楼。有电话手机还能联系一下,老冯从来没有安装电话,也不会用手机,儿子的电话号码他也记不住,因为他并不打。
路旁下象棋的两位老同志起了争执,你一句我一句,最后那个年纪大的骂骂咧咧的直接掀了棋盘,车马炮兵卒滚得到处都是,要在以往,老冯肯定又大饱眼福,用眼睛当镜头记录下这一切,回家讲给村里人听听,城里人干嘛那么计较?也不缺吃少穿,也不带钱的,大不了重新再摆一盘,干嘛那么上火?
可今天,老冯实在是没有那心情观战,好不容易来一趟,钱花了不说,该找的儿子却没找到。哎!这要往前四十年,年轻气盛,我逮到儿子非揍他一顿不可,我让他不听话,我让他不戒酒,我让他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
老冯又想,四十年前,儿子才十岁,哪里能喝酒干工作呢?那时他正上小学,听话的很。只是儿大不由爹妈了。
早上吃的面条始终在上腹部翻滚,汽车站旁边的兰州拉面馆飘散出的气味更让老冯觉的反胃。那还是儿子刚上班的那会,老冯两口子来看儿子在这兰州拉面馆吃过一次饭。儿子掏的钱,三碗总共十二块钱,老冯的老伴一遍遍的说:狠了狠了,自已花十二块钱得压多少面条。老冯瞪眼对老伴说:你懂个什么,城里人都这个样,儿子现在刚出息了,下次再请我们吃高级酒店的酒席,要上一大桌。
话说也有二十多年了,老冯两口却也最终没吃上儿子安排的高级饭店的酒席。
太阳快要落东山了,老冯始终觉得太阳往东落很不对劲。县城真不是我呆的地方,始终转不过向,我住不着。该回家了,今天就这样了,冬天天黑的早,晚了就坐不上车了。
还好,最后的一班车还算走的顺利,到家已经天黑了。一路上,老冯始终在想:儿子业贵兴许回家了呢?爷儿俩可能走了个两叉头!
老冯哪里知道,他的好喝酒的儿子现在正躺在槐树沟社区的床上昏昏然不知所以然。
要不是冯全香第二天早上的一个偶然,业贵会在地上躺多久,很难说。
那天早上,全香想给父母汇款,这些年汇款始终是她跑邮局里去办理此项业务。她忽然想用福建白癜风医院北京那个医院治疗白癜风好